两个小学生,陪着外地来京的亲戚,从当年西直门火车站乘车去八达岭长城……这是我们兄弟俩五十多年前的旧事了。若不是沾亲戚的光,我的长城之旅还不知从何时开始呢。
中学生时,每年都要有一次下乡劳动锻炼,又称“拉练”,就是拉出去锻炼的意思。某年的拉练下乡,去了怀柔一处叫“渤海所”的地方。“所”即村,“所”这名字就带着历史的印记。村外有山,山上有已不连贯的残长城。某日,同学们不出工,全体登山,登到了长城残垣旁,听地理课的吴东郊老师给我们讲渤海所与残长城的历史。听罢,老师允许我们爬上去走走,获得一点脚踏实地的感受。那时,我们学会一句话,叫:不到长城非好汉。
偷学抽烟,是高中毕业在家待业时的事。这时,市面上销售的香烟,有一种叫“八达岭”牌的,大众消费档次,一盒两毛八九。其上是“香山”,更高级的是“北京”。那时,在我们概念中,长城就是八达岭,八达岭就是长城。
大学时,暑假出京,二十多个同学骑车远行,到了北戴河,自然要去秦皇岛和山海关,到老龙头那里走走看看。长城的最东端,算是眼见了。
毕业工作后的最初两年,都有暑假,我有一趟西北行,一趟东北行。西北行这次,五个同学搭伴,爬过华山后,在西安兵分两路,我偕女友去了西北,其中一站是嘉峪关。那时拍照片几乎都是黑白的,有人送了我一个彩色胶卷,在嘉峪关和敦煌等地拍完。回来一看,彩色照片似乎还不如黑白照片的呈现效果好。
后来,去过重新修过的居庸关长城,去过古北口长城,去过黄花城长城,听说附近最险峻、景色也最美的长城段叫“箭扣”,我却没敢去。老龙头折返的那段长城,我当时已到了附近,也没有登临的勇气和脚力了。最有意思的是,为写这篇小文,翻出许多我以长城为背景的照片,其中一幅,我已认不出是哪一段长城了。
“爱我中华 修我长城”的活动,我关注过。记得当时看到的报道,说是哪段残长城的城砖,都被当地百姓搬回家砌猪圈了。住房紧张的年代,我家也自建过小平房,我们为此还到处去捡砖头,最远去到了京西的水泥制品厂,那里的青砖,比我们常见的红砖结实。我扪心自问:如果有城砖可捡,我们哥儿俩会不会去捡?会不会捡回来盖起自家的房?更有意义的是,这个活动开展之后,触动了很多百姓,他们纷纷把搬到自家的城砖送回来了。
我大半生的工作都与文化有关,接触、了解了许多长城题材的文艺作品。比如:好友杨延文先生的水墨画,有一幅题曰“喜峰口”,看到这幅画后,我就写了评论文章。又如:潘孑农作词、刘雪庵作曲、周小燕演唱的歌曲《长城谣》,阎肃作词、孟庆云作曲的歌曲《长城长》,刘文金作曲的二胡协奏曲《长城随想》,都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。
《长城谣》唱的是“长城外面是故乡”,期待“新的长城万里长”。时隔多年后,周先生又在长城上拍了她唱这首歌的MTV。《长城长》唱的是“长城两面是故乡,你要问长城在哪里?就看那一身身绿军装”。《长城随想》则是作曲家去美国访问时,在联合国大厅见到中国赠送的长城壁毯,有感而作。这个作品共四个乐章,分别为:关山行、烽火操、忠魂祭、遥望篇。长城,在作曲家笔下,化作了一部音乐的长城史。当年首演《长城随想》的是二胡演奏名家闵惠芬大师,她去世后,许多后辈二胡演奏家都拉过这个作品,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澳门国际音乐节上宋飞的演奏。
四十年前,西北行归来,我写过一篇以长城为题的小文,那年我26岁。重读旧作,我认定现在已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了,不妨把它抄在下面,请读者审鉴吧——
我对长城的认识究竟起于何时,现在已经记不清了。儿时,从父亲案头的教科书上读到孟姜女的故事,隐隐约约知道了修长城的目的。第一次登长城时,我一口气爬到八达岭一端最高的烽火台,面对莽莽群山,大口呼吸,大声呼喊。而后,屡攀长城,漫步关山,渐渐懂得了一些长城的过去,目睹了长城的现在,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长城的未来。
长城的出现,是和抵御外来者的侵略分不开的,可以想象,在远古的年代,在那冷兵器尚不发达的时代,横亘于高山之巅的绵绵长城,具有多么强的抗衡能力。重兵把守,烽火传信,的确曾是一种煌煌大观。
然而,巍巍长城,果真永远葆有坚固的防御力量吗?闭关,可以锁国护国,但它锁住的恰恰只是国人自己。对外寇,则促使其找寻新的入侵途径。距山海关不远的临海之处,是长城重要地段的东部起点,那里,曾有一段别样的景致:名为“老龙头”的石墙隐隐伸入海中,犹如一条拨风鼓浪的巨龙。但在八国联军的铁蹄践踏下,这景致已不复存在了。如今,残留下来的花岗岩石,断断续续、若隐若现地泡在海里,每一块石头上都镂刻着一段耻辱,铭记着一番教训,海风吹来,溅起一片片发人联想的浪花。
就在那中华民族苦难深重的年月里,诞生了而今已成为国歌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:“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!”
我们都知道血肉之躯与花岗岩石孰软孰硬,我们更知道,砖石筑成的长城固然坚硬,人民的长城更是无敌。当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成为一个大国的国歌时,当我们的陆海空军以自己的防御力量形成真正的钢铁长城时,长城,才获得了它的新生。无论自豪还是骄傲,都是指民族精神而言的,没有国盛民强的时代,长城就是一线长长的泪痕。
在嘉峪关,我实在难以抑制怀古的思绪,是驼铃声将我拉回到现实。遥望远方,祁连山的雪峰,就像是天边不断延伸的长城。那一刻,我心里涌出这个题目:长城,召唤着新的主题!
(作者为原中央歌剧院研究员)